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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不可以不要第八福?


蔡玉玲老師 / 舊約副教授

 

【註:不時有失喪者或關懷失喪者同工來函表示想閱讀這篇文章,因此決定將本文也放在正道神學院我的網頁供需要者下載。2010年本文出版時(本文原刊載於「聽見」(Hear and See)事工2010年5月8日 newsletter),我也還未真正走出傷痛,遂以筆名「彧靈」 發表。我不清楚這篇文章能否安慰人,因我確定很多屬靈的道理自己都知道,但我還是花了五年多的時間才漸漸走出傷痛。即或今天,想念弟弟,還是會哭。我認為靜靜陪伴失喪者、給予支持關懷、或為其禱告比較重要。不忍見其常在傷痛難忍中固顯憐憫,但我們無法勉強失喪者短時間內忘懷。失喪之痛常是以「年」為單位來恢復和走過,請給失喪者擁抱諒解之愛;或許有人可以很快走出,我們也感恩。我沒有從傷痛走出的時間表,只有神知道:哀慟有時,跳舞有時吧!(正道福音神學院,蔡玉玲老師寫於2018年3月16日)】

信主將近卅年,我一直都覺得主耶穌在馬太福音第五章談論的「八福」好美,我更是喜歡吟唱台語詩歌「八福」。但是,我從來沒有好好去想過為什麼有八福,又為什麼是這八福?直到弟弟兩年前癌症過世,我一直在很深的傷慟中難以恢復,我開始懷疑,為什麼八福中「哀慟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得安慰」,誰要這種福?我可不可以不要這第八福?

當我是個帶職事奉的同工時,我和一群弟兄姊妹每週六都到癌症病房去傳福音、發單張、唱詩歌,看著一個個探訪的病友,從好不容易熟悉,到看見他/她歡喜接受救恩,到聽到消息他/她被主接去,儘管不剩唏噓,卻未曾想過死亡與我之間有多近的距離。

印象最深的是,有一位姊妹,在她的未婚夫過世後,傷心之餘決定回美國與家人在一起。我在大約一兩年後有機會到美國時順道去看她,她在自家後院另外加蓋一房子單獨住,當她笑臉迎著我一打開門的瞬間,說:「你看!」我當場楞住,一時驚異到說不出一句話來,她把台灣未婚夫家的家具和擺設搬到美國來,複製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房間。她表示無法忘懷兩人間的深情,只有這樣可以消卻思念,只有這樣彷彿還與他在一起一般。我當時雖為姊妹感到心痛,但仍不知經歷所愛之人死亡是可以這般糾結一個人,叫人魂縈夢牽,銘心刻骨。

等到自己是個牧者,面對弟兄姊妹或其親友罹患癌症、從知悉病情、手術治療到臨終病危,到遺體整理、通知喪葬,主持喪禮,往來奔走,代禱關懷,每一個動作和過程,我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:台北第二殯儀館的通道哪裡接哪裡,領遺體、入殮、入葬、骨灰安置等等,熟練到就像是我職業中專業的一部分罷了;還被教會指派協助新任傳道人熟悉這些事情。我以為我已經完全認識死亡的面貌,我已經熟悉它熟悉的不得了。

我是在弟弟過世前一週才收到家人通知,他們一直因我人在美國不想告訴我弟弟癌症復發,想或許經過治療會再好起來,不叫我擔心。我在弟弟過世前兩天深夜返抵台北。弟弟真是等著見我最後一面,因在加護病房的他,全身插管,八台醫療儀器通到他身上,一聽到姊姊從美國回來了,他努力睜開眼睛,情緒激動不已。護士一度希望我一直陪伴,因想或許我可以激發弟弟生存意志。但弟弟廿多個小時之後還是撒手離世。看著親愛的弟弟在病痛中逝去,死亡近距離重傷我到我毫無招架之力。

神學博士的學位不能安慰我。論知識,我比大多數人都清楚聖經和神學中如何談論死亡,我可以在講道中、教室中,把死亡與苦難當做議題講解。多年牧會處理死亡喪葬的經歷也絲毫沒有辦法減輕我的傷痛。論處理死亡,我還曾是箇中好手。弟弟信主也受洗,我也明知他到父那裡去好得無比,但弟弟追思禮拜要封棺前最後的家人告別,我卻是哭倒在棺木前,恨不能抱住棺木不放,拒絕接受再也看不見弟弟的事實。死亡與黑暗可以笑我:這是個牧者、還是個神學家該有的樣子嗎?

喪葬之後,我開始發現吞嚥困難。原來因為悲傷過度,交感神經失調,胃酸逆流導致食道與胃都嚴重灼傷潰瘍,從來沒有胃痛經歷的我,開始了胃痛的歲月。有時我分不清楚是胃痛還是心痛,只知道那種每思及失去弟弟的痛楚就揪心到胸口疼痛不已。

生活服事雖然可以照舊,但尋找死亡與傷痛的真面目成了我的功課一般。我雖無暇去做研究,但卻關切相關的議題,把思念弟弟的悲傷和思緒不斷記錄下來。周遭任何人罹患癌症、經歷死亡和苦難的掙扎,都變成我的痛。聽到別人罹患癌症,我就跟著心痛哭泣;請我代禱,我一禱告就流淚悲痛到胃潰瘍復發。好像那個我不認識的人都成了我弟弟一樣。

「八福」這首台語詩歌最近常縈繞我腦海裡。一日,我忽地問神:「七」這個數字在聖經中代表完整完美,你為什麼不給七福就好?從創世記創造七日到啟示錄中那麼多以「七」象徵與代表的末世並天國之象,八福不嫌多了一個嗎?特別是「哀慟的人有福了」,這一個福氣是不是就可以不必了?

「虛心」、「溫柔」、「饑渴慕義」、「憐恤人的」、「清心」、「使人和睦」、「為義受逼迫的」具有這七種品格、美德或行動的人,他們是應該蒙福的,多麼容易理解啊!但是,哀慟焉是一種福氣?在神學與解經上,八福是給領受救恩、進入天國的人末世的應許與期盼。終極而言,一個信靠上帝的人到神的面前,因為救恩的關係,他的哀慟都要過去,必得安慰。學者的討論多半指出,這一節的經文背景暗示著以賽亞書61:1-3的救恩應許,「哀慟的人要受安慰」其措詞用字與七十士譯本對賽61:2的希臘文翻譯更是一模一樣(註:中文和合本譯賽61:2作「醫好傷心的人」,但其實賽61:2希伯來文措詞確實是「安慰哀慟的人」)。因此,有學者主張這裡的「哀慟」主要並非指個人的喪親之痛(personal bereavement),乃是指處於不可承受不可忍受苦境之人,例如以色列人之被擄。但哀慟就是哀慟,舊約聖經在講哀慟時,也經常用這個字描述喪親之痛(雅各以為失去愛子約瑟而哀慟哭泣,大衛為押沙龍之死而哀慟等等)並各樣的災難與失喪而哀慟(民14:39以色列人因神拒絕帶領他們進入迦南地而哀慟哭泣)。

沒有人可以告訴一個哀慟的人,他的慟相對於別人的應該比較不慟。

哀慟在這段經文中並沒有被排在第八個位置,大部分拉丁文本甚至是把它和第三福對調;而路加福音中也沒有完整的『八』福條目,用詞遣字亦有不同。說哀慟是第八福,是我這個經歷失喪哀慟的人對經文的諷刺罷了!

哀慟的人絕對不可能接受「哀慟」是一種福。但「受安慰」的確是一種福,就如能進入天國、承受地土、義理上得飽足、被憐恤、得以見神、被稱為神的兒子,這些都是福。所以,有學者主張這節經文不能和它的下半節分開來讀,否則,對一個哀慟的人,說他是有福的,就十分荒謬。

解經與神學的了解儘管如此,但實際經歷過或在哀慟中的人,被安慰是一種福是什麼意思?難道我能忘了我失去弟弟這事實嗎?有人能不再想念逝去的所愛的丈夫、妻子、孩子或父母嗎?親友在病痛中受苦,傷心哀慟中的家人,若不見痊癒或病情好轉,能覺得安慰?安慰,是得醫治?是會忘記?不再流淚?

我想了很久,目前,只有一件事對我是最具安慰性的,就是將來我會在天上再與弟弟重逢,而且我們在那裡再也不會分開、再也不會有病痛、憂傷和眼淚。這對我是迄今最具有力量的安慰。「信主的人有永生」這個應許對於未經失喪所愛之人的人而言,不管非基督或基督徒,其實經常沒有什麼感覺。因為很少人真正能體會「永生」是什麼。但是,能與所愛之人跨越死亡而重逢,這是所有哀慟的人最想聽見的信息。

在撰寫這篇文章中多次的禱告,神都像與我對話般;

問我:「你如果覺得哪一個是第八福,你就挪去哪一個好了。」

但第二天,我就想到,所謂的福其實都在每一節的下半節來對應上半節,所以,沒有一個福應該挪去。

問我:「人生如果能選擇,你可以選擇沒有哀慟或失喪?」

再隔天,我又想到:「主啊,是,除非我不曾愛過。」

思念弟弟的時候,我仍會心痛哭泣,但我知道自己是稱為有福的人;因為有一天,我可以超越死亡、跨越死亡、與弟弟在天上再度重逢。

親愛的「聽見」朋友,哀慟是難熬的憂傷與打擊。「聽見」最想服事的對象就是在黑暗中獨自哭泣憂傷的人。「聽見」集結的是一群經歷困境、經歷傷痛、經歷患難的過來人,他們知道這樣的苦楚與失喪感,願意分享他們的經歷。這裡有人願意隨時聽見這樣的需要,也願意「聽見」的有聲出版讓許多人聽見來自神親自安慰的聲音。

相信神願意給我們各樣的福氣,遠遠超過我們的所求所想,不止八福。